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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is better to manage the army than to manage the people. And the en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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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工廠那座城那些人

廟堂上輕飄飄的一個詞語,是底下多少普通百姓長長的一生。

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命運和人生要怎麼度量?
有的人走出來了,而更多的人,還有他們的子女則被捲入歷史的洪流,滾滾而去。回看歷史的時候,我們也許應該稍微拋開那些對「更高、更大、更強」的迷戀,試著從普通人生存。
GDP 是數字,變化是人與物變遷,連續下滑的經濟增長率,因為計劃生育政策而提前到來的人口老齡化,勞動力成本導致的大批產業外遷…
對於制定者來說,回望歷史,也歷史本身記錄者。
「產能過剩」「供給側改革」「轉型升級」,這些聽上去飄在雲端的大而空的詞,只有降落到凡間,發生在身邊,關切到親朋好友,方能有意義。產業發展的經濟規律是什麼?

「產能過剩」是衰退的方式之一。而「供給側改革」和「轉型升級」是延長產業生命周期的關鍵。

浙江最出名的就是中小企業和產業集群,幾乎每個小地方都有自己的金字招牌:到 2005 年的時候,諸暨的襪業、義烏的小商品、永嘉的鈕扣、嵊州的領帶業曾分別占全國市場份額的 65%、70%、85% 和 90%,溫州打火機更是占全球市場份額的 80% 以上。還有永康的五金,紹興的輕紡、化纖,海寧的皮革、服裝,台州的精細化工……
對於浙江人來說,「產業集群」「塊狀經濟」絕不是虛幻的名詞,而是實在的好處。我的家鄉位於浙東盆地山區和浙北平原交叉的地方,耕地少,又沒港口,自然資源較為匱乏。20 世紀 80 年代後,我們那裡的塑料模具逐漸成為一個產業集群,自 2005 年至今,家鄉的塑料銷量長期占全國總銷量的 10% 以上;2015 年塑料交易量大約占全國 10%,涉塑產業銷售占比約為 7%。儘管大多數人可能對我的家鄉知之甚少,但是在塑料模具行業內,它的名字如雷貫耳。從 1999 年開始,中國塑料博覽會已經在我們縣城舉辦了 17 屆。每次都場面火爆,展銷鋪位一鋪難求,博覽會期間市區的幾家五星級酒店需要提前 1 個月以上預訂且一概不打折。
和大多數中國的民營製造業一樣,浙江產業集群中的企業以勞動密集型為主,專業化程度很高,具有數量多、規模小的特徵。如此一來,「老闆」自然不少。朋友們的父母凡是自己開廠或者名下有實業的,不論大小,出門都會被尊稱為「老闆」。
有這麼多老闆,他們的下一代自然是大家眼中的「富二代」。哪怕在少不更事的孩童時代,小夥伴們憑著一點兒懵懂的攀比心,也大致明白同伴中誰的父母有很多資產。那時候,韓劇長腿歐巴李敏鎬的《繼承者們》還沒有火遍大江南北,但我們身邊那些小「繼承者」們多少都明白自己在家族企業中的身份和定位。
後來我離開家鄉到北大讀書,從本科一直讀到博士,傻傻地在「黃金剩鬥士」的路上狂奔。兒時小夥伴的生活也波瀾不驚地按照「富二代」的劇本平穩進行。直到 2013 年,一個叫「互保」的石頭開始在家鄉激起千層浪。
A 姑娘與我同齡,是我兒時的玩伴。她人長得漂亮,家境優渥。她的父母自 1995 年起就先後辦起了塑料製品、水暖潔具生產企業,雖創業維艱,但經過近 20 年的拼搏,他們把兩家廠子經營得風生水起,年景好的時候利潤可逾千萬。2013 年我倆本科畢業,我苦逼地過上了「滅絕師太」的博士生涯,她坐在了家族企業的辦公室裡開始為接班做準備。在一眾同齡人還在考慮畢業後如何湊首付買房的時候,她的父母已早早地在她的名下安了一棟城區好地段的別墅。家族企業蒸蒸日上,父母尚且年富力強,業務和管理也可以慢慢上手,繼承者的生活有條不紊。
然而,2013 年,從溫州開始發酵的擔保危機開始在浙江省全境蔓延,我的家鄉也被波及。債務就像傳染病毒通過全省的中小企業互保網絡快速傳播,企業倒閉在浙江演變成一場可怕的流行病,連原本免疫力強、經營良好的企業也在這突如其來的「槓桿」重壓下岌岌可危。
A 的父母因為人緣好、企業底子厚,被當地銀行行長視為最佳擔保對象,經不住行長的勸說和親朋好友的相托,A 的父母先後為 10 多家企業出面擔保,擔保額近億元,從而深陷於擔保圈。2014 年 A 的表兄的企業和她的叔叔的企業相繼出險,一塊塊多米諾骨牌倒下,A 的家族企業陷入了巨額的債務危機。那段時間,A 的父母每天面對一批又一批的行長、信貸員的催討、施壓、威脅,原本煙癮不大的父親一天要抽兩包香煙,夾煙的手時不時地顫抖。2015 年,A 名下的那棟房產被法院拍賣抵債,但依舊是杯水車薪。
眼看大廈將傾,不忍多年苦心經營付之東流,A 的父母打起了與很多企業家一樣的主意:另起爐灶註冊新企業,並將部分資產與業務暗度陳倉,轉移到新企業,待老企業自然歇業後借屍還魂,以待東山再起。這一做法本質上無異於逃廢債,聽上去輕巧但實際操作起來風險很大,此外新企業與老企業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即使後期經營上了軌道,也擺脫不了信用上的污點,因此用誰的名義辦新企業成了關鍵。
A 的父母因無法承擔擔保責任上了法院的黑名單,無奈之下他們想用 A 的名義另立新企,但 A 不願意在人生剛起步時就背負如巨大的信用風險,百般思量後還是拒絕了。幸好父母也理解。最終,A 的父親請出了自己年邁的父親,以老人的名義重新註冊了企業。雖然暫時擺脫了清盤的命運,但是隨著整個經濟形勢的惡化,新企業業務與原來相比下滑明顯。經歷了一年的跌宕起伏後,A 終於決定離開家族企業,靠著父母的資金支持開了一家小小的日式餐館。我們最近一次見面就是在她的餐館裡,她和男友兩個人穿著制服忙著拖地擦桌,為緊接而來的用餐高峰做著精心的準備,門口陳列窗上掛著「美團外賣」的招貼。

小城的故事,說的是「繼承者」們的消失。這樣類似的故事在浙江天天上演著。

但即便是商業銀行,面對規模小、實力不足的中小企業也是相當「高冷」的。「嫌貧愛富」的銀行更偏好信用評級高、資產足、營業效益好的國有大型企業,對中小企業卻相當「吝嗇」。由於中小企業規模小、實力弱、信息披露能力差,銀行在貸款時對抵押品和外部擔保的要求很高。可是中小企業本來就底子薄、不少資產又無權證,加上銀行辦理資產抵押是在原有估價上打七折甚至更低,使他們更加局促,無奈之下外部擔保成了最後的稻草。出於保護自身利益的考量,企業為外部企業擔保時也會要求對方為自己擔保,互保體系就此形成。

在逐漸的發展過程中,浙江企業資金擔保鏈呈現「線、環、網」三種聯結形式。
所謂的「線」就是前面提到的企業結對互保,「環」是指眾多企業聯合成立資金聯保小組,「網」是指集團企業相互之間以及集團企業內部子公司相互之間提供資金擔保,其中包括了母公司與子公司互保、子公司間互保以及母公司間互保三條線,關係十分複雜。

中小企業普遍存在於「線、環、網」盤根交錯的擔保網絡之中,同一家企業極有可能涉及不同的擔保層次,最終導致槓桿被層層放大,優質企業與不良企業被捆綁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
在經濟上行時期,擔保鏈這種隱性負債風險被繁榮所掩蓋,信貸環境對中小企業而言更加寬鬆,互保、聯保成了多方受益的一種合作共贏模式。一旦經濟下行,風險極易暴露。

危機中最先淪陷的是民間金融最為活躍的溫州。

2010 年下半年,政策意義上的「去槓桿」開始了:央行連續 27 次上調準備金率,收緊信貸;房地產調控也層層加碼,限購政策緊隨出台。最先被刺破的是房地產泡沫,房價地價的下跌造成了企業債務負擔加重,進而引發了惡性循環:企業在不堪債務重負時,拋售房產、快速回籠資金成為首選;然而一旦出現集中拋售,房產與土地價格又會進一步下跌。銀行也在此刻「落井下石」,不僅「借新還舊」政策被調整為「還清再貸」,而且抽貸、壓貸,企業還清之後銀行也拒絕再發放貸款,導致企業資金鏈斷裂,生產經營陷入困難。即使銀行同意再為企業發放新貸款,但審核時間往往也會一拖再拖、授信條件一變再變。為解決臨時性資金需求,企業只能轉向利息較高的民間借貸,增加了企業的經營成本和風險。

在 2011 年溫州民間借貸崩盤之前,銀行的猛烈抽貸加劇了危機的爆發。此後「房地產價值縮水 —— 抵押品價值縮水 —— 銀行抽貸 —— 負債企業資不抵債 —— 債務通過擔保鏈傳播 —— 房產拋售價值進一步縮水」的循環開始在浙江各個三四線城市上演。

在擔保危機蔓延和擔保網絡造成的高槓桿重壓之下,浙江老一輩中小企業主頂著巨大的壓力,窮盡畢生絕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化被動去槓桿為主動,練就一身「資產大挪移」神功,也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資產保衛戰」—— 這是故事中並不光彩卻無法回避的部分事實,也正是 2014 年浙江省居高不下的銀行壞賬率和全國第一的壞賬餘額的註腳。前面講到的暗度陳倉、借屍還魂之計只是企業主們三十六計之代表而已。除了以父母、子女,甚至親戚的名義註冊公司、自己充當實際控制人以外,企業主有時還會引入私交不錯的第三方,由他們暫時出面,待風平浪靜後再將企業改頭換面。除此之外,在資產保衛戰中,還有反客為主、惡意租賃的,例如提前與名義上的「第三方」簽訂長租協議書,使資產清盤時無法被正常拍賣,從而實質掌握資產的使用權;或是無中生有、虛構債務,造成其他債權人利益受損;還有偷梁換柱,自己低價買入法院所拍賣的本公司資產,使債務大大縮水 —— 因為法院第三拍價格往往可低至評估價的 55%。在無計可施之時,還有走為上計,不良貸款率和在全國範圍內一枝獨秀的不良貸款餘額(其中還不算那些龐大的被核銷貸款)。至此,企業主們用他們的個人遭遇與行動給我們上了一堂極為生動的「去槓桿」課程。

「去槓桿」的背後,就是要去掉低小散的低端產能,就是要去掉傳統的增長動能,保留浙江人的「市場基因」與「企業家人力資本」,強化創業創新的精神。雖然精精到內到外苦與折磨經歷其中之人才明白。

「去槓桿」的關鍵在於尚有活力卻因擔保受損的優質企業是否有走出陰影、輕裝上陣,進而重新開始的機會;在於「去槓桿」後,是否能快速盤活倒閉的不良資產,讓資產在優質新企業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一切平靜都是暴風雨前奏#

也在於風暴過後,優質企業家人力資本與優質資產之間能否再次有效市場殺出重圍結合。在並不光彩的資產轉移背後,是信貸過度擴張重跌至谷底後努力掙扎以求重振的浙江實體經濟。風雨飄搖的傳統製造業正逐漸走向衰落,背後是無數家庭的悲歡離合。
是無數個像故事中的 A、B、C、D 那樣有知識、有能力、有勇氣的「85 後」「90 後」,面對「去槓桿」背景下岌岌可危的家族企業,他們選擇褪去繼承者的光環,帶著父輩們的「市場基因」,披上創業者的戰衣,離開父輩們的戰場,在全國各地招募自己的小夥伴,走向商圈的餐館與咖啡店,走向寫字樓裡狹小的辦公桌的電腦桌,走向互聯網,或者走上阿里巴巴指引的電商大道,走向 PC、VE,擁抱資本。
離開至今高利潤的傳統成衣行業,開始在互聯網廣告、社交網絡、遊戲、電商等新興行業裡摸爬滾打。在創業的路上,這些養尊處優長大的年輕人碰到過各種困難和考驗:被人騙、被追債公司堵在辦公室、技術團隊解散、蜗居在一個小小的辦公空間…… 好在都挺過來了,現在開始步入良性循環。以下就是佳儀所說的:
產業升級就在這一刻,在老一代的留守堅持與繼承者們的集體出走間,在家庭內部代際間微妙地發生了…… 無數個他、她、他們,選擇褪去繼承者的光環,帶著父輩們的「市場基因」,披上創業者的戰衣,離開父輩們的戰場,走向商圈,走向寫字樓裡狹小的電腦桌,走向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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